117 活着

书上说，小麦的生长周期有八个月。今年十月播种，来年五月收割，从播种到收割要经历播种、出苗、分蘖、越冬、返青、起身、拔节、孕穗、抽穗、开花、灌浆、成熟十二个时期。

我家祖上几代都是农民，具体几代已不可考，我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的儿子，但是我的农民身份却不地道。父母从小爱惜我，舍不得让我参与农事，我下地的次数很多，农忙的次数却不多，小麦的生长，我只知道要播种，会出苗，能越冬，会抽穗，能开花，开花前后最好能浇一水，熟了需要收割，割完需要脱粒，脱完粒会有很高的麦秸垛，是捉迷藏的好去处。

我家已经许多年不种小麦了，但是家里的叔伯大爷仍有种植。青小麦用火烧了、煮了都很好吃也很好闻，我也已经多年没有吃到过。我们这边的田地不是非常好，小麦亩产好的时候千斤左右，天旱的时候多少会有一些减产。

小麦的价格每斤一元左右，一亩地八个月大概能收成千元左右，种小麦的成本比较低，麦种是需要买的，但是基本不需要施肥、打药，只需要几场大雪和几场及时雨，如果没有雨可能要灌溉，脱粒的费用是 120 元每小时，所以年景好的时候，一亩小麦该能收成 900~1000 元，八个月。

农村的物价应该并不高，父亲每天早上买五块钱的馒头，将将够我们一家三口吃一天。一亩小麦一年的收成，大底是不够一个三口之家吃一年馒头的，当然也不够城里孩子一双鞋的钱。其他粮食的价格相差应该不多，所以在中国，单纯只种地的中年农民，应该是没有的。

农民在乡下种地将粮食卖进城里，农民的儿子在外工作学习，用几倍的价格买回父亲卖进城里的粮食，我一直以为这一幕理应只发生在几十年前。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当年我第一次走在城里富丽堂皇的大商城里的时候的心情。农民在这里本就格格不入。

今年年景还算不错，小麦的长势都比较喜人，三大爷种了九分左右的小麦，前几天天旱，少了水，略微有点欠收。九分地的小麦，割了两天，六七百斤该是有的。

小麦脱粒的那天，天不好，父亲早上开车去拉小麦回家的时候淋了一场雨，下午我们在脱粒的时候淋了一场冰雹，中途脱粒机还断了一次带。小麦脱粒一般 5~6 个人同时操作最佳，所以一般是两三家合伙，我们这边把小麦脱粒叫做打场。

三大爷小麦脱粒的时候，我三个姥姥，一个姥爷，加上我们一家三口、我三大爷，八个人有些富裕，但也手忙脚乱。我们这边很少下冰雹，我记忆里几年都没有过一次，打场的那天下了一场，把我们打的抱头鼠窜。但是村里种果树的人，宁可冰雹全部打在自己身上，也不愿打在自家的苹果、桃上。

三大爷种了几亩苹果，父亲说苹果从开春发芽到秋后收果要打十几次农药。前几天果园刚刚找人套完果袋，大概套了三四万只左右，16 个人工加袋钱，该有两千左右。就算没有这次冰雹，苹果的座果率达到最高，一个苹果也平均不到一斤，一年能收两万斤左右已是不错。年景好的时候，苹果能卖到一块钱左右一斤，刨除成本，这个果园大概一年能收入一万五千已是不错。果园第一年收成的时候，行情不好，苹果一毛钱一斤都没人要。那年我还上大学，门口水果店的苹果，从来没有下过四元一斤。

一万五千元能够干什么？一万五千元大概能够一个普通大学生一年的生活费加学费，前提是不能购置大件的东西。一万五千元大概能够一个高中生暑秋两个季度三科的补习费，如果是一对一，在某些城市，也就只够高三学生 50 个小时的课时费。

村里有个大娘，家里种了两亩多小麦。大爷在外打工，据说一天近三百块钱，舍不得回家，两亩多的小麦大娘一个人操持。雇人收割雇不到，也不舍得看小麦落在地里，辗转从别的村里雇了两个妇女帮忙收割，打电话叫母亲去帮忙。那天的天很热，35 ℃左右，无风。紧赶慢赶一天割完了，但是死活雇不到脱粒机。

那天晚上大娘给拿过来一提啤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还没有吃饭，脱粒机找了三个村还是没有雇到。大娘说话的时候带着哭腔，仿佛是在崩溃的边缘。我突然替她非常不值，替天下所有的农民感到不值。两亩地的小麦烂在地里也不过是两千块钱，可是我们始终还是要活着。农民始终割舍不下的，还是土地和粮食。

脱粒机最终还是雇到了，说好第二天九点。第二天父母早上五点钟出门，加上这个大娘，一上午帮忙打了三场小麦，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中午。父亲总是说，他年轻的时候，能连续打一白一黑 24 小时的小麦，现在，老了，打三场就受不了了。

村里有位 86 岁高龄的老人还在种地，今年种了约有一亩左右的小麦。论辈分父亲该喊他老爷，我得喊他老老爷。他腿脚不甚灵便，从地里往家用手推车推小麦，一次也就推几捆。父亲看不下去，开车帮忙给拉了两趟。给父亲车费，父亲拒绝，老爷子也很倔，买了一箱啤酒，拖着不便的腿脚，送到了我家里，父亲不收，他就发脾气。

他的老伴也尚在世，不过身体不便，精神也不太好。经常坐在自家的门口，裤子也提不上去，我每次从那里经过的时候，都想拿出手机拍下那一幕，但是又不忍心。这样的一幅照片，在这样的一个社会环境中，如果真的拍下来，我想，要么获奖，要么获刑吧。

前些时候与朋友闲聊，说起我现在已经很少去思考人生的意义了，但是这几天目睹了现时代下的这样一幅农忙图，我的情绪一直非常低落。我不止一次的问自己，人生有何意义，或许人生的意义仅仅是活着，或者说活着就有意义。

这几天我总是想起白居易那首诗：”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人生哪有什么意义，我们只能用力活着。

2020 年 6 月 4 日夜

2020 年 6 月 4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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