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实况

153 活着4

诸葛 / 2022-05-26


几天前,父亲急性阑尾炎住院手术,术后第三天母亲才打电话告诉我,说是如果不是有份保险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便也不告诉我了。

我安排好手头的工作,直奔医院。见到父亲时,父亲脸色蜡黄,整个人都消瘦了许多。医生说来的有些晚了,已经化脓,切出的阑尾已经烂成一段一段,胃肠都快要穿孔了,如果再晚些手术恐怕真会有危险。听到这里,我又庆幸又后怕。在已经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农村,绝大多数的农民还是有病能拖就拖,能拖好的尽量不去医院。怕花钱,更怕耽误时间挣钱,尤其是这几年的疫情让钱更加难挣了。

母亲说,由于麻醉和疼痛的缘故,父亲那时已经失去了意识和判断能力,手术时几个人都按不住他,手术结束到了病房还是不住的挣扎,动手去拽肚子上疏通脓液的导管,嘴里嘟囔着不治了,要回家,直到打了镇定剂才安静下来。或许当时他也是很怕的吧,可是怕什么呢?

我与朋友说起父亲的病情时,他们也都如我一般庆幸只是最轻的病症和最简单的手术。住院七天加上手术,总共花费一万四千余元,由新农合报销后,个人支付比例大概有六千元。父亲问我,都说阑尾炎是最小的病、阑尾炎手术是最小的手术,怎么还要花这么多钱?

一万四千元或者说六千元多吗?对于有些人来说确实不多,大概也就是他们一件衣服、一双鞋、理一次发、吃一顿饭的钱。但是对于有些人来说,也确实不少。前年的时候我给大家算过一笔账,一个农民种一亩地粮食一年的平均收入大概在一千块钱左右,我们这个地方的三口之家大概有七八亩地,所以六千元大概是种地一年的收入。一个农民的孩子在城里工作、安家,八九千的月薪,四五千的房贷,单单除去吃喝,六千元大概要攒两三个月。所以对有些人来说,活着的意义就是挣钱,挣钱只是为了能够活着。网上说这样的农民在中国大概还有5.6亿,当然如果看数据只是不到全国人口一半的比例,但是掰开了看是5.6亿个鲜活的生命。

阑尾炎还是最小的病,阑尾炎手术还是最小的手术。人世间还有那么多的高楼万丈,有那么多的车水马龙。

有天我跟强子吃完饭,路过一家咖啡厅,他指着那家咖啡厅跟我说:你知道吗,这里边最便宜的咖啡一杯十几二十块钱,每天中午这里都坐满了中学生,他们在这里一顿饭抵得上咱们中学时候大半个星期的生活费了吧。我说,他们没有错,我们也没有错,只是贫富差距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形成不同的观念。当我们都很穷的时候,我们的很多想法趋于一致,我们决定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富起来的人再来帮穷的人。当一部人富起来的时候,两部分人的想法就很难达成一致了。

在农村一个人一生中大概有四件事比较重要:出生、婚嫁、丧葬、祭祀。从几年前开始,农村的丧葬中就不允许雇佣吹鼓手了,理由是移风易俗反对铺张浪费,婚嫁的排场也被限制,理由相同。原先的时候我很不明白,为什么几百块钱对于这么重要的丧葬就是铺张浪费,而有些人一顿早饭几百块钱、一个包几万块钱、做个头发几万块钱、一个婚礼几百几千万元却要受到媒体的吹捧、人们的羡慕。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法律法规也是可以用来明确贫富和等级差距的。后来我才知道,农民确实不该乱花钱,总得把这些钱留着活下来。如今也终于要对农村的祭祀下手了,名头扣的也很大:污染环境、封建迷信。我们慢慢的都要变成被规则圈养的牲口了,而这些制定规则的人,到底不是农民的儿子。

父亲很满意新农合的报销比例,他问我,报销的这些钱是哪里来的?我解释说一部分是咱们每年缴纳的,没病的人、没病的时候交的钱,一部分是国家的财政补贴。父亲很是惊讶,说都多少年不交“提留”了,国家咋还给这么多钱的补贴。他不知道,我们的每一笔花销,都会或多或少的给国家财政贡献一部分力量。

那天我正好看到一个模拟几十年前农村交“提留”的场景的视频,那一瞬间我有点恍惚。几十年前我们的父母把粮食交上去给他们吃,几十年后我们的父母把自己的孩子送出去给他们打工。

除了新农合,我还给父母买了两份保险,一个是泰安市的市民保,一个是太平洋保险公司的产品。市民保是2月份缴费成功,4月1号起保,直到我父亲出院保单还是显示待承保状态。我打了三天电话都没有打通,无奈之下拨打了12345投诉,也还是第三天才给了回复。原来节假日无休的客服热线,只在收费的时候有用。

当时买太平洋保险时的业务员已经不干了,我从微信公众号查到的父亲保单如今的业务员,打过电话去那边表示也已经离职很久了。辗转联系到客服部的人,出院前说是能报,临近出院了打不通电话,后来加上微信说给我派个业务员,业务员给我打电话说报不了,还说我买的某款产品基本上很少有人用到,我问她到底懂不懂,她们是不是在骗钱,她说问问领导。两份保险打了八百个电话,都是报不了,可是为什么不早说报不了要浪费我这么多时间。

市民保的免赔额是两万,太平洋的免赔额是一万,都是在新农合报销后的。其实我很不明白为什么是新农合报销后的,我也没有查到新农合是否有他们的资金构成。给我的感觉就像,我治病花了一万,我从亲戚家里只能借到八千,我借的这部分就不纳入免赔了。

推销保险的时候说大病小病都能报销,如今我才算明白了他们的套路。如果要达到太平洋的免赔额,新农合报销前大概要花费三万元以上,小病花不了这么多钱,大病概率没那么高,再排除一些不报的情况降低一下概率。确实大病小病都能报销,但是用不用得上得我说了算。从业务员的口中我也能够推断,实际能用到的概率确实不大。如果免赔额在新农合报销之前,大概要三万的免赔额,这么高的免赔额根本不会有人买。所以,换了种说法,钱就挣到了。我们花钱买个概率,他们想方设法的降低概率赚农民的血汗钱。前两天看新闻,某市领导说谁敢阻碍企业的发展就是跟他对着干,我恨不得拍手称赞!

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见过太多因为舍不得看病导致病情恶化的,见过太过因为治病负债累累、倾家荡产的。如果连医疗都只是少数人能负担的消费了,所谓的小康是不是有些名不副实了?

父亲偷偷跟我说母亲在那陪护的几天受了不少委屈。我很能理解医护工作者的劳累、艰辛和付出,但有些人的做法我是真的不能接受。我母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村妇女,没有接受过多少教育,勉强能识一些字,从网上的数据来看这样的农村妇女大概有2.8亿。我很能理解乡镇医护工作者每天要面对这样一些人的没头绪的提问的烦躁,但是我真的不能接受部分人对她们的随意呵斥。

父亲说:母亲去问医生父亲术后能否吃饭,遭到医生的呵斥;母亲因为拔掉了双头输液管的一个头,遭到护士的呵斥;母亲因为在医院餐厅只买两块钱的土豆丝,遭到餐厅工作人员的白眼。母亲说,你们为什么总是呵斥我啊?我要是懂的话会问你们啊?父亲说,咱们花了钱了咋还要挨熊?别说是母亲,我读过大学了,也还是第一次见双头输液管,也不知道阑尾炎术后多久能吃饭。

前些时候我在济南隔离的时候,就总是想起父亲几次住院的经历,没想到我刚隔离完没几天就又经历了一次。我总是想起那个七八十岁每顿饭只舍得吃个馒头的老人,想起医院里形形色色的病患和陪护人员。想起人们诉说得病的不幸、病痛的折磨和高额的花费。我们只是万千这样家庭中的一个,还是其中稍微幸运的一个,但是也只是在努力活着。有句口号叫切实保障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我想医疗该是保障人民生命安全的一个重要方式。但是我又总是觉得不理解。

那天晚上,我躺在病房的陪护椅上,旁边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的父亲,我想起父亲上一次住院、上上一次住院,我就突然觉得很累。我很厌烦又恐惧,但又坚信,有一天我也会如父亲一般反复躺在这张床上,感受自己的病痛、别人的悲伤、无尽的恐惧和无边的黑暗。

那一刻我觉得,活着真没什么好的。

2022年5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