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实况

173 活着6

诸葛 / 2023-09-10


又是许久未曾动笔了。这段时间过得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或许人生正如故人所言,因为生活不好不坏,我们每个人更多时候是不悲不喜,甚至麻木的。因此只觉时间匆匆,像是被人偷走,像是从未来过,了无痕迹。 前些时日姥娘生了场病,因此我临时决定回了趟家。听母亲说起此事的时候,姥娘已经输了好几天液。母亲讲表哥家那时很忙,已有十几日未曾回家看望,那日得闲表嫂开车载着母亲和大姨二人回家方才知道姥娘病了。邻里说病了有些时日了,已经好几日没见老太太出门走动。姥爷给拿了些不知治什么病症的药,吃了也不见好。 母亲叫来卫生室的医生给姥娘瞧病,医生瞧着没啥大病,但是觉得姥娘年事已高,执意想让去医院查查。表哥家事务繁忙,二舅也不在家,送去医院也无人照料,母亲一再央求承诺,医生才给输了液。母亲一连七天早上回家照看姥娘输液,给他们做顿午饭再赶回表哥家做活。 那时我是有些埋怨母亲不带姥娘去医院的,觉得她心大、麻木、无情甚至有些不孝,姥娘毕竟已经八十多岁,什么样的事务不可在生死面前让让道呢。后来等我理解了她,反而觉得是我离开他们的生活太久,喜欢自以为站在高处指指点点了。姥爷八十多岁了还在日日劳作,我们才过了没几天好日子,甚至说我们的日子也不见得过得多好,我该用什么样的道德和标准来衡量他们的孝心呢。除生死外人生再无大事,每个人的生、死都是。在他们所处的和认知的社会环境里,以他们所能尽的力,父母已是极孝顺了,我有什么资格苛求更多。

听闻这个消息我顿觉该回家看看姥娘的,但越是临近周末我反而越是纠结了。我觉得回家很麻烦,我讨厌开车,也讨厌因为在外求学和谋生多年而对家里的疏离感,讨厌那种明明是在家却像是在做客的感觉。我也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孝心来,觉得自己在想表达孝心时仍觉回家麻烦是不孝的,又觉自己回家的举动是为了赚取别人口中的一句谁谁谁真孝顺是不孝的。后来我才想明白,觉得回家麻烦是一种已有固有的情绪,无论因为什么回家都会觉得麻烦,这种情绪不是因为要表达孝心而产生的,在这种情绪与我要回家表达孝心愿望产生冲突时,我选择克服麻烦表达孝心恰恰证明的是孝,而不是不孝。要求在尽孝时不对其他事情产生情绪是一种苛求。 我不是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孝心了。许多年前,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用我十年的青春,换亲人五年的寿命,我愿不愿意?当我觉得我不愿意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不孝到大逆不道。其实在此之前并无人给我灌输这样的价值观,但是我就是不自觉的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我不断的放宽条件来试探自己的底线:用十年换十年、用青春换青春……我都是不愿的。最终我试探出我的底线是,如果亲人有强烈的未尽的愿望,我才会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对方多活几年。我总觉得深情、多情是我,无情更是我。直到现在我也觉得,其实我们不必用苛求的方式来表达孝心,不必用轰轰烈烈来表达孝心。孝顺本就是细水长流的琐琐碎碎。 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贫家无孝子。

等济南下过了一阵大雨我才开车回家,到家时姥娘已经输完当天的针液,母亲说姥娘已经好转近无碍,明日再输一天便停了。父母俱在表哥家做活,也住在那里,我回家也是奔那里。当晚我也要住在表哥家,好等第二日一早拉着母亲一块回家看姥娘输液。 为了方便晚上值班,父母都是住在棚前的一个小隔间里,有两张单人床,那晚我占了一张,父母睡另一张。十点左右的时候,母亲的手机接连响了好多声,母亲调低手机的音量,听妗子发来的语音,内容是我舅发酒疯的声音。父亲的呼噜声停了,也探头过去听,听了一会啐了一口又倒头睡了,母亲又将语音反复听了几遍,放下手机去棚里溜达了一圈才又睡下。我很少仔细去看一个人,但是凭借并不仔细观察,我也发现父母的头发已经从黑发里夹着几根白发,变成了白发里夹着几缕黑发。人,原来老的这么快。 二舅前些年跟着人做工,一万多的工钱至今没有要来。刚开始一同在那做工的年年一块去要,慢慢的别人的工钱都给了,只剩他的不给。每次去要钱,门都不得进,话也不多说,钱,更不给。二舅觉得窝囊,每次喝过酒都要骂几句,在外做工住在一块的人都烦得不行,那晚是又喝多了酒,骂骂咧咧的发酒疯,要去与人拼命,妗子录了音发给母亲听。 我听蒋勋老师讲红楼梦,讲到其中的小人物,他说卑微者对命运的反抗都具有毁灭性。我也觉得如此,而且这是一种玉石俱焚的毁灭性,也是卑微者唯一的保全尊严式的反抗。我一边痛恨二舅的德行不好,又为他的遭遇感到无奈,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去面对无赖。 母亲姐妹兄弟四人,大舅自幼精神不好,前些年已送进精神病院;大姨身体不好,腰疼、腿疼,浑身都是累出的毛病,又特爱操心,整日介觉都不睡,到处寻摸活干,管闲事;二舅整日醉醺醺的,喝了酒德行不好;姥娘、姥爷都八十多岁了。母亲整日操心这个、牵挂那个,烦愁不断。那日我在家,她竟少有的跟我感叹起来,说人像姥娘那样活到八十岁,得经历大小多少事情。那日之后我回到济南,每次打电话她都不挂,每次都能絮叨半个小时、一个小时。

姥娘输完最后一天液,我帮他们结算了药费,输液加药一共五百多块,姥爷怎么都不依,从装钱的袋子里数出几百给了母亲。母亲跟我说是前几天死了一只羊,卖羊的钱。我几次给母亲使眼色让她把钱留下,姥娘一直盯着母亲,怎么都不依。 姥爷把社保卡给母亲,卡里每年有五百块钱的退休金,让母亲转交给表嫂帮他去镇上银行取了,钱就分给表嫂家的重外甥、重外甥女,不必往回带。 母亲说上次给姥娘带的八宝粥喝完了,我又给姥娘买了一箱。她身子利索的时候,就拄着拐杖,带个小板凳,拿个八宝粥坐在门前。八宝粥放在板凳跟前,拐杖拿在手里倚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时不时的拿起八宝粥喝上一口。她说她这辈子什么好东西都吃过了。

2023年9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