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实况

80 三月初二

诸葛 / 2018-04-17


每年都会有一个三月初二的。

姥爷一共有四个儿女,母亲是老四,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大姨是老大,嫁了一个心肠好的有钱人,几十年来多亏大姨一直填补家用;大舅是老二,从小就患有精神病,疯疯癫癫几十年了,几十年来惹过的祸事不计其数;二舅顶了姥爷煤矿上的工作,直到前几年煤矿倒闭下岗,一混几十年,几十年来终日醉昏昏,醒着的时候远没有醉着的时候多。

据说姥爷家原先是个小地主,文化大革命后姥爷又在矿上混了一个工人的工作,无论如何在村里算是首屈一指的。根据我小时候的模糊记忆,姥爷家是村里唯一一户有门楼的,门口还有两只浮雕的狮子,门板老旧又沉重,连同旁边东屋,很明显可以看出是房子拆到一半的残留。这个门楼和东屋放在这样一个院落里无论怎样都显得格格不入。

父母亲小的时候,姥爷家拥有着村里为数不多的几台黑白电视机之一,直到几年前,陪伴着姥姥、姥爷的还是黑白电视机。那时候每到傍晚农事毕了,姥爷总把电视机搬到他那宽敞的大院子里,半个村子的人都会挤在院里院外,等着电视开播。所以姥爷家的院墙,除了门楼都是矮矮的,七八岁的孩子都能翻得上去。那时候电视里演霍元甲,演陈真,往往总是到了精彩的环节,我那患有精神病的舅舅就会 “啪嗒” 一声把电视关了。没有人会去和一个疯子较劲的,所以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的人不在少数。

你可能不知道,在那样一个年月里,旧地主、工人这样相对耀眼的称谓,在农村,并不意味着你能过上相对舒坦的日子,恰恰相反,你可能过的比大多数人更艰辛。因为那时你负担的将不仅仅是一个家庭的生活,而是两个家族的生活。不为什么的,只为了你是工人你就有义务去养活这些农民。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穷的什么都没有的农民爷爷有五儿两女七个孩子,而身为工人的姥爷却只有两儿两女四个孩子。

我们是无法想象那个时候的贫穷的。母亲说,那时候穷到用地瓜面的煎饼卷玉米面的煎饼吃,玉米面的煎饼就是菜;母亲说弄到几条小鱼,是舍不得用油煎的,就放在锄碳的铁铲上烤一下吃,姊妹四个人蹲在炉火旁眼巴巴的等那几条小鱼,大姨总是舍不得吃的。我们也无法想象贫穷会让人做出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姥爷是有多少次饿着肚子上下班的。姥爷说:那年寒食他骑自行车下班,眼看着路边有个鸡蛋,打开一看臭的,饥饿迫使他皱着眉头把它吞了下去,那个鸡蛋差点要了他半条命。

只要不提起姥爷以前受的那些苦,母亲一般是不会哭的。矿上那点微薄的工资是养不活几十口子人的,姥爷就偷偷去卖血。出了矿门就是医院,卖血真的很方便。这些事情母亲总是记得的,但是姥爷未必记得。而恰好大部分的人都如姥爷一般健忘,所以他们不记得是喝谁的血长大的,也不会记得每年还有三月初二这一天。

二舅成年后就顶了姥爷的班,姥爷回家后作何营生我是不得而知的,也未曾听父母亲谈起。我只知道姥爷种地是把好手,他有几亩地,养了一水库的鱼,还有几棵苹果树和山楂树。他也曾和父亲一块出去打过工,老爷俩吃住在一块,几十块钱的骨头他们整整吃了一冬。骨头汤热了又热,直到臭了被父亲偷偷倒掉,还被姥爷一直埋怨。他种瓜也是把好手,后来他又收拾了个小菜园卖菜。

从我有记忆开始,二十多年了,姥爷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即便每年都有一个三月初二。

我的第一本书是姥爷送我的,是两本图画书,内容是什么大抵是永远想不起来了。姥爷说书是他在公路边上捡的,他还给我捡了两个吸铁石玩。年幼时他送我的东西大概都是从公路边上捡的,每一件对我来说都是宝贝。因为这些东西只有我有,别人没有。

姥爷是上过学的。他跟我说他每年都是少先队队长,学校仪仗队最大的那个鼓永远都是属于他的,他一边说还会一边给我打几个节拍 “咚、咚咚”。他说他不喜欢上学,上了五年就不上了,后来想回去上学又回不去了。他指着山上那些树跟我说,这一片山上的树都是他种的。他说,下乡的知青都由他带着在山上种树,他们不会干活,姥爷就帮他们干。我没有见过知青,可是见过满山的树,更亲手摸过。说完他又要跟我说,他还是喜欢在少先队里打大鼓。

姥爷这一辈子就好个玩,我从小就跟着他捉鱼、捉虾、捉螃蟹、捉蝎子、捉土鳖、捉蚂蚱、捉鸟…… 他带着我出去玩,哪里都去。我跟着他出去捉蚂蚱,草比我都高,我站在草里姥爷就看不到我,他用狗尾巴草串两串蚂蚱送给我玩,蚂蚱把我咬哭了他就在旁边偷偷笑。他每次捉到好看的鸟都会送给我养,每次我都会把他们撑死。我跟着他出去捉蝎子,然后看他带回家养在盆里,姥爷每次养起蝎子我都不愿在他家里久待。到了冬天下了雪他就到地里下夹子,捉兔子、野鸡,有时候也会捉到猫头鹰、小狐狸。

姥爷还会淘金,我从小就跟着他在河里,看他把河里的沙子淘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把淘到的金子装进一只牛角里。我喜欢看姥爷淘金,我总觉得他淘金的动作像艺术一样好看。淘累了他就带着我躺在树荫里,拉呱给我听。从小他就跟我说,等我以后娶媳妇他就用淘到的金子给我媳妇打个金戒指。后来,他牛角里的金子被他那大儿子全都倒在了地上,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他打我大舅,他总是呵斥他但是从来没有动过手。那时我才想起来,旧时的家主都是权威和脾气同样大的。我几乎能够想到他从前是怎样呵斥我的姥姥,怎样对她拳脚相加,但是这些我终究是没有见过的。

从那以后他就把自己淘金的簸箕放了起来,不再去河里淘金,他说河里的金子被他淘尽了,又都被我大舅给放走了,我大舅就是来跟他讨债的。再后来,他又到处跑着淘过几次金,终究也还是没有淘到的。那只牛角早已不知到了何处,而他那个金簸箕应该也早已放烂了吧。

姥爷不淘金后就改养羊,他每一群羊里都有一只是属于我的。他说他替我养着,等以后卖了钱给我娶媳妇。等到羊群越来越大,我的羊也从一只变成好几只,每次回家他都要指给我看哪只是我的。他把我的羊生的小羊卖了,就把钱拿来给我,说让我上学花。每次他把我的羊喂死了,就好些天不敢见我。然后他就再从他的羊群里挑一只最好看的送给我。

小时候我最喜欢干的一件事就是拉姥爷和我爷爷去我家喝酒。他们不去我就死缠烂打,我就让他们把以前喝我的酒全还回来。他们说喝肚子里拿不出来,我就要扒开他们肚子取回来。他们不敢让我取,就只能乖乖跟我回家喝酒。而今历历在目,想想不过几年。

我本来以为他不会老的,后来我才知道,人都会老的。

我忘了是八年还是十年前了,对于这样的事情我一向记忆很差。姥爷查出胃部肿瘤,很严重。万幸的是,千万分之一的概率,手术后好了。胃部切除了近三分之二。手术后,姥爷恢复的很好,病好之后,腰板还是那么挺,那么直。姥爷嗜酒如命,大抵下苦力的人都爱喝酒。手术后,胃小了,需要少食多餐,酒也戒了。一年后,没用一年,姥爷又开始喝酒了,多餐所以多酒。一天吃五顿饭就喝五顿酒,有苹果就苹果下酒,冬天就用橘子下酒,黄瓜也可以下酒,西红柿熟了就西红柿下酒。可是他的腰板还是那么挺。

我第一次觉得姥爷可能老了,是大二那年,或许是大三。这样的事情,我一向都是记不清的。或许每个人眼睁睁的看着别人给自己修死后的坟茔,都会有自己已经死掉的错觉吧。姥爷可能是怕了,看到那么多人忙前忙后给自己修坟,我第一次见他害怕。还好的是,过后没几天他的腰又挺起来了,想让一个强了一辈子的人认输,真的没有那么简单。

人都会老的。年前一场大病,姥爷清瘦了许多,隐隐间仿佛看到他那挺了一辈子的脊梁在慢慢弯下。他还是每天都会在他的小菜园里收拾他的菜,偶尔还会把菜弄到集上卖几块钱。只是不知道他现在还想不想再敲一次大鼓。

我知道每年都会有一个三月初二的,以后也还会有很多个。

2018 年 4 年 17 日